一到深夜 他就望向乡间公路这头
高出屋顶的半截树杈 细密的枝条把天空割得断断续续
使他想起屋内父亲的咳嗽声
像是从喉咙里无故拔出的几根硕大树杈
每年 他从城里的炼油工厂回来
看到的枝叶都要比前一次更多更密集
他对它们的蔓延心生恨意
又保有一个儿子的怜悯与敬重
这课十多米高的古桑槐 年年吸饱了公路两边的尘土
仿佛里头藏了七八个老父亲的身体
一个父亲在树根部刨蔬菜水果
一个父亲坐在叶片上戴着老花镜阅报
更多的父亲驼着身子行走在桑槐的年轮里
口袋里的烟条不时从嘴边消失
每次他们发出一阵剧烈咳嗽
纷纷的落叶就仿佛是刚刚下过的一场暴雨
继承
整整一个夏天 我躲在桌腿的阴影下涣散
脸上大部分的青春脱落
父亲的咳嗽声落在烟酒稠辉深处
喉咙更加急促发紧 窗外的樟木树枝
却又高出了他的鬓角
在更深的睡眠里
我把一块冰凉的肥皂贴在脑袋下面
发丝几乎磨光了泡沫 便以为头颅里生着一块暗黄的铁板
听见父亲坐在看不见星光的瓦檐下熬粥
又转身朝着红菱叶包围的黑水塘
投掷烟头 仿佛眼底就突然生出一根粗绳
他现在离黑水塘越走越近 烟蒂却频繁地扔出边界
用旧了的腿脚胳膊越来越不听使唤
而我所继承的
是他早已失去的青春 现在又重新回到我的身体
正经历一次摧枯拉朽般的塌落
爷爷的瓷器
我的双手掌握了一些用来悼亡的瓷器
在它们光泽的虚掩下 丢失了那么多复杂的花饰
我的爷爷年年都会在上面刀耕火种
给自己佝偻的身子
浇灌混凝土 播下冬日里伤寒的根须
关于瓷器 关于这些支撑在肋骨里朴素而坚硬的秘密
他总是与沉默交锋 活着的时候
也会遗落一些瓷器外表的残墟废土
爷爷告诉我 瓷器除了可以用来悼亡
还可以用来瓦解病痛 解开人流里难以哽咽的舌头
延续你对这个世界残存的敬畏
到了末年 我也会将自己扎根进这些凌乱的瓷器中
磨尽头颅里汹涌而至的杂念与锋芒
尽管我只掌握了它们最卑劣的用途
就像面对爷爷的瓷器一样 流淌出的只有单调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