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病

　　一

　　2008年冬天，父亲曾经到云南大理动过结石手术。

　　当时，母亲在昆山——我这里照看刚出生半年多的孙女，父亲从生病到检查、住院、手术，都是由在大理医院工作的堂弟孙礼刚(我四叔的大儿子)照顾的。

　　说起来，父亲的结石早有预兆，是拖出来的大手术。2003年我大学毕业到昆山来工作以后，就一直对留在贵州老家的父亲说，身体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就去医院看看。但他一直听不进去，总以为拖一拖就会好，还经常相信偏方自己找草药来吃啊，洗啊，泡啊什么的。

　　那年，刚过完春节母亲就到昆山来了，只有父亲一个人在老家，他还死命硬撑着种地、养猪、喂牛。到了秋天，刚收好庄稼就病倒了。我二弟在昆明工作，三弟在贵阳读书，他就主张要到大理动手术，因为堂弟孙礼刚在大理医院工作，云南大理的医疗水平也比贵州老家好些。

　　据说从父亲身体里取出了很多细碎的结石，装在一次性纸杯里大约有两半杯。那些生活的尘埃，在父亲身体里居住了几年，几十年，堵塞了尿路，阻碍了肝管，封闭了胆囊，对身体形成大碍。要命，就得动大手术开刀取石。

　　但父亲身体里的疼痛，才刚刚开始……

　　二

　　从此以后，除了心脏以外，父亲周身都是病，经常头晕、耳鸣、眼花、脚肿、手抖、腿麻、背疼、肚子痛，腰都不好直起来。

　　父亲彻底失去了劳动能力，先是在昆明二弟那里住了大半年，2009年秋天就到昆山来了。毕竟，两个老人在一起生活了大半辈子，老了还是住在一起好。而且，我在昆山已经成家立业，有自己的房子，二弟在昆明还是单身，住的是出租房，经济上也紧张，再要照顾父亲，找对象就比较困难了。

　　父亲来昆山住了两年，不成想却患上了胸椎结核，胸椎坏了两节，很严重，不能走路不能起身，只能卧床。后来到上海长征医院住院动手术，但由于结核病灶没有治愈去除，打不开肺叶，手术没有成功，反而白挨了一刀。

　　从上海回到昆山，父亲又到周市传染病院住院大半年，主要是抗结核治疗。出院后就一直瘫痪在床，由母亲照顾、护理。

　　腰椎骨质增生，胸椎结核，肺部感染，乙肝携带，肾结石，尿道结石……

　　三条开刀留下的疤痕，每天都在父亲受苦受难的肚子上爬。一堆用了60年的老零件，只知道狠命的用，很少上油，终于积劳成疾，生锈，消耗，磨损，成了易碎品，松松垮垮，随时都会散架。再怎么保养，修理，治疗都为时已晚，只能常年吃药，靠三个儿子的孝心止痛，过一天算一天，过一年算一年。

　　三

　　父亲瘫痪在床上，一天比一天衰老，一天比一天憔悴、瘦弱、伤悲，心烦气躁。突如其来的病，把心高气傲的父亲狠狠击倒。从一开始的尿道结石、肾结石，到后来的胸椎结核，父亲苍老的身体被开了三刀，伤痕累累，触目惊心，看上去足以把没病的人吓倒。但父亲还是失望了，顽强的结核细胞紧紧包住他柔软的肺，硬得像石头，强行剥开的风险难以预料。两节被结核腐蚀了的胸椎，躲在肺叶后面睡觉，像两棵冬风中的枯枝，累了，空了，粉了，坏了……一碰就会碎掉。倒霉的父亲，一辈子和庄稼打交到的父亲，白挨了一刀。重新缝合的伤口已经痊愈，他却从此瘫痪在床上，医院不收，医生不留，一辆救护车拉到家里，每天都要按时吃药。

　　父亲瘫痪在床上，一天比一天衰老，一天比一天封闭、失神、郁闷、绝望，心地苍凉，看着狭小的房间与阳台外的那片天空慢慢回忆过去。曾经扛过大树、挑过粮食、背过三个儿子的脊背逐渐松软，整天卧在床上，使不上劲出不了力起不了身。曾经搬过石头、烧过砖、盖过瓦、侍弄过蔬菜的双手，常常无力到拿不动筷子、勺子和杯子。曾经当过兵打过仗走遍大半个中国的结实的双脚，渐渐浮肿，一按一个坑，失去了弹性，逐渐坏掉。

　　父亲瘫痪在床上，一天比一天衰老……

　　一个劳动一生穷苦一生哀叹一生的农民，终于停下繁忙的脚步，瘫痪在床上，吃喝拉撒穿衣洗澡睡觉都要靠别人伺候。把偶尔飞到家里的小鸟当作邻居，把收音机当作最好的朋友，把江苏省昆山市巴城镇当作故乡。一把又空又轻又病的老骨头慢慢腐朽，注定要死在异乡的土地上。

　　负担和照顾父亲，是我们的责任和义务。

　　说句心里话，虽然父亲瘫痪在床了，但只要人活着，就是好的。只要父亲在，我们这个家就还有欢笑，还未成家的二弟和三弟就还有心灵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