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鹰茶

 　　老鹰茶，又称老荫茶。乌江流域沿河、务川、彭水称老鹰茶，武隆、涪陵、南川有称老鹰茶，也有称老荫茶。我怀疑老鹰茶与老荫茶不是一种茶树，查阅一些资料，发现两者就是同一茶树，是一种极具地域特色和民间魅力的茶树。

　　老鹰茶植物学名称豹皮樟，属樟科木本常绿植物，是北纬30度线上安徽、湖北、重庆、贵州、四川一带海拔1000米山区生长的一种高大常绿乔木，叶互生，叶质甚厚，色泽深绿。《野生经济植物志》名曰老鹰茶，老岩茶、老人茶、老荫茶是别称。老鹰特别喜欢在长有老鹰茶树的崖壁上筑巢，即使巢穴附近没有，也会从远处叼一些老鹰茶树的枝叶放在窝里。强烈的樟科植物芳香油的味道，是蛇、鼠之类偷食幼鹰的动物害怕嗅这股味道，有了它，母鹰可以放心地把鹰宝宝搁在家里面独自出外觅食，这是民间关于老鹰茶一词的具体解说。此茶只产于崇山峻岭之上，或在悬崖峭壁畔，一般只有像老鹰那样的飞禽才能飞到树上啄食树叶解渴，这也是民间一个朴素的解释，山区的老年人都喜欢喝此茶，此茶大多产在岩畔和阴山，阴和荫互通，就有了老人茶、老岩茶、老阴茶、老荫茶等不同称谓。

　　我小时候，老屋附近的岩壁有几棵这种的茶树，树高有十余米，最高一棵二十米以上，树身高大威猛、坚挺光滑，主干缀有稀疏有致的浅黄色斑点，两三个人合抱才围得了。树冠葳蕤，罩了半亩田地，老鸦在树颠上筑了窝。走亲戚回家，在十几里远外的山头上，母亲指着伞一样的大茶树说，快到家了。

　　仲春时节，苍绿的树冠上泛起一片鹅黄的披纱，这是茶枝上吐的新芽。阳光下，清风拂绕，密密层层的嫩叶颤动着，那些曾裹紧芽苞的芽衣，怀了丝丝释重的心意，姗姗落下，树下铺了一层回味的深黄。新芽伸出三五片新叶，是采茶的最好时机。高树上的茶不好采，贪心的人会爬上树砍下几枝树丫采芽叶，这让茶树很受伤，但茶质非一般可比了。

　　村里人喜欢老鹰茶，味净，色鲜，香柔，解渴，去疲，老少皆宜。采茶季节，多挑五米以上的成年茶树，加上木梯上树，骑在树杈上采摘新芽尖儿。茶树幼小茶味不足，两道水后寡淡了。山村孩子从小得学猴子一样爬上树，爬在树上采老鹰茶叶、摘水果、捅板栗、打核桃、掏鹊窝……爬树在山村是一项让人认可的本领，是做男人的一门必修课。五到十米高的树，两手扣实，两脚掌夹紧，憋足劲一口气，几把就可以窜上树上去。十米以上的高树，爬上去，得在中途歇一会儿，歇气靠大腿和手膊盘实树身，让脚掌和手掌歇息，有茬枝更好，骑在茬枝上全身都舒朗。也有人本领非凡，一口气可以爬上树梢，当然惹人观望，啧啧称道。除了双手合抱不了的大树，我都能爬上去，但没有一口气爬上树梢的硬本领。

　　我家自留山有小片老鹰茶林，都是七八米高的树身，爬树采茶是件惬意的事儿，我抢着去。母亲总是跟着，不让我单独去。爬上了树梢，我解下挂在腰间麻绳子，一头栓紧在树杈，一头抛下地，让母亲系牢篾篮。把篾篮拉上树，固在树桠上，我如一只顽皮的小猴子，一枝一桠翻摘鲜嫩的芽叶，扭扭腰，把树摇得颤抖不已，母亲惊喊：“下细点，小崽子!”把满篮鲜叶吊下地，我嗦的滑下地，惹了母亲动手打，嗖嗖我紧爬另一棵树，母亲又紧紧盯着树上的我。

　　母亲把我采摘的茶叶摊在干净的篾席上，放在阳光下晒干，干透的茶叶用棕皮包紧，一包一包悬在窗棂外的屋檐下，与干辣椒、干豇豆、干青菜、干红苕藤一起，成了老屋一道景致。天热了，母亲烧泡一大茶壶老鹰茶凉着，放学回家，我牛饮一般干掉一茶缸红酽的茶水，心底爽透了。

　　其实，村子祖传老鹰茶制作方式是很讲究的。春季采摘其嫩尖，杀青略呈糊状，细细搓柔，使之柔软，然后放入棕制口袋或竹篾器具中，挂在厨房灶头上方的炕架上，用柴烟火熏烤。熏烤的时间越长，只要不窜烟味，茶的色泽味道越佳，直接取茶梗、茎或根熬煮，熬出的茶色红酽，十分爽心悦目。茶贩子专收这样的老鹰茶，送到重庆的老茶馆，价格得翻几倍。

　　母亲不喜欢炕架上烟熏的老鹰茶，一不细心，棕皮包裹的茶叶会窜入炕火的柴烟味，沾染烟味的茶叶口感极差。杀了青的老鹰茶，样子不好看，粒粒黄黑发亮，似老鼠屎模样儿。晾晒风干的老鹰茶，天然姿色，气韵十足，很有阳光的味道。在檐梁上挂几年后的老鹰茶，揉碎成沙，茶香更是绵长，汤色越发晶亮，成了待客的上品。

　　村野也盛产绿茶，随处可见低矮的茶丛。绿茶味重，口感绵涩，鲜活清芬，逼人心脾，喝法讲究太多，制作粗劣的绿茶很难入喉。绿茶不如老鹰茶，可以牛饮，亦可小嘬，粗瓷大碗也行，金杯银盏也罢。富贵人家，平常百姓，老鹰茶都能让每个人喝出自己的味道。

　　十五岁后，我没有爬过老鹰茶树了。离开山村三十年，老屋附近几棵高大的老鹰茶树没有了，那片自留山上的老鹰茶林易了主人。母亲在的时候，还给我捎来老鹰茶，在不经意间，让我感受了她至真的慈爱。母亲不在了，我还喝老鹰茶，常记起老屋附近曾有的那几棵高大的老鹰茶树，它在我生命的天地间，撑起了一股坚忍不拔的禀性和一缕生生不息的思念。

　　从乡土到城市，茶是一道五彩生活的风景。国家的历史里，地方的风物中，闲谈的话语间，茶总是一个显著的标记。西湖龙井茶、武夷山大红袍、云南普洱茶……尽是很中国的名头，还有铁观音、金俊眉、乌龙茶等更深的名号。陆羽《茶经》写不完所有的中国茶，浙江大学、西南大学的茶学专业也说不尽茶国的浩渺，中国茶是世界的学问。老鹰茶名不见经传，仅是乌江流域民间的一凡品而已，如乌江人行走在乌江的山水间，其神采也徜徉在天地间，虽是凡品，也有我心的不凡之处。

　　我对茶叶没什么研究，更不研究老鹰茶。《本草纲目》有止咳、祛痰、平喘、消暑解渴等记载。老鹰茶含芳香油多，因含多酚类化合物，泡饮时清香，滋味厚实，浅涩后甘。还富含氨基酸、矿质元素、维生素C、维生素B1、维生素B2、黄铜酮类、多酚类、咖啡碱等物质，其含有高锌、高铁、高铬特征，有利于改善造血系统的功能。老鹰茶含有其他微量元素如铷、磷等对脑神经和心血管具有保健作用。成品茶汤色金黄带红，有强烈的樟科植物芳香油味，适合夏季饮用，有消渴去暑、消食解胀、解毒消肿、提神益智慧、明目健胃、散淤止痛、止泻、止嗝等多种功效。这是一些资料上的说法，我不深究是否科学，老鹰茶是乌江流域民间一道独有的茶品，“腥肉之食，非此茶不消”，我深信不疑。

　　文人爱品茶，我不算什么文人，更不品评茶叶，没有好茶至淡、真茶无味的雅致，更没有老禅师“吃茶去”之类的禅意。到别处旅游，爱去看茶摊，只在意有没有老鹰茶，也去看茶艺表演，不会深究其中的学问，更没有余秋雨先生见到普洱茶就穷追猛打，狂写出《品鉴普洱茶》鸿文的大师之风。凡遇到茶林，很愿意进去走一走，或摘一两片叶尖，柔在手心，嗅一嗅，让天然茶香浸入心扉，与自然融为一体，也算我的雅好了。

　　城里很多人是不屑喝老鹰茶的，因为这民间之物，是一种不折不扣的底层饮品，登不了大雅之堂。假如皇帝垂爱过老鹰茶，或许是另外一番景象。地球北纬30度线上有诸多不解之谜和自然奇观，我认为老鹰茶或许因此算不俗了。最不俗的还是黔北沿河一带的老鹰“虫茶”，把老鹰茶放在阴暗透气的器皿中，任凭一种小虫在茶叶中吃喝拉撒，而后收集小虫的屎粒，稍事筛选，可制成樟科芳香油味比之茎叶更加浓郁的“虫茶”。

　　燕窝鱼翅，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好老鹰茶这一口，我知足了。春夏之交，我要到武隆县城的农贸市场上转悠，寻村民进城卖茶的小摊位，找晾晒风干的乌江老鹰茶。以前几块一斤，现在得三十块一斤了。买上五六斤，可以吃上一年，不过是隔年吃，时间越长味道越好，喝老鹰茶就是这德行。

　　妻子爱绿茶，我只独爱老鹰茶。办公室里，我每天都用茶杯泡上一杯老鹰茶，或许还添几朵干野菊花、干金银花，增添几分野趣。友人送来茶叶，我把绿茶留给妻子，多的转送他人。没人送老鹰茶给我，我的老鹰茶更不送人。客人来了就一起喝，大口小口随意，不愿喝就给你泡绿茶。

　　老鹰茶，在我的舌尖上，却是故乡的味道，阳光的味道，母亲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