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八十七岁高龄时的一天晚饭后,忽然说有点儿不舒服,身上没劲儿,说话时嘴有点儿不当家。妻子和弟媳用架子车拉着母亲去镇南头彭家私人诊所诊断。彭问了问便说是感冒了,拿了点儿药。我当时在学校辅导学生上晚自习,在学校住。第二天回去吃早饭时,发现母亲说话口齿不清,中风症状已经很明显了。彭的误诊使我母亲错过了一夜重要的治疗机会,鲁迅说庸医杀人,真是如此!我和哥哥、弟弟急忙雇了一辆出租车送母亲去县医院诊断。因为去确山县城在修路,堵车,我们去了正阳县医院。拍了脑CT片子后,医生诊断是脑中风。
我的第三个儿子在北京工作,我立即打电话把这件事告诉了他,他在北京买了进口针剂快递寄回。在镇医院输了几天液以后,母亲的病有了好转。但我不放心,带上母亲的脑CT片子去驻马店地区医院找心脑血管专家庞学民作仔细诊断。学民是我家邻居,请他诊断更放心一些。学民仔细看了片子以后说,母亲的脑萎缩现象严重,很快就可能出现老年痴呆症。我担心地问怎样预防和治疗,学民说这属于老年生理机能衰退,防不胜防,也没有办法治疗。
果然,母亲在一个月之后痴呆症出现了,她到处乱跑,行为反常。她站在院子里高声喊亲戚邻居的名字,我劝她别喊了,她停一下接着还喊,让人没有办法。母亲平时从不骂人,患了痴呆症后一反常态,她跟亲戚邻居说着话说着话便突然骂起人,我和妻子不知替母亲向亲戚邻居陪了多少不是,劝他们别生气。亲戚邻居也都理解原谅患了痴呆症的我母亲。
母亲变得像小孩子一样不记事,一次她在我妹妹家住了几天,上午回来下午还要去。我妻子说:“妈您上午刚回来,还去咋?”母亲说她没有去过,非要还去。妻子阻拦她,母亲竟把她的手和脖子挖了几道血口子。我放学回来,妻子让我看她的伤处,我说:“ 你别生咱妈的气,她病了。”妻子说:“我不生她的气?咱妈没有病的时候恁疼我。”妻子跟母亲相处三十多年没有拌过一次嘴,妻子很贤惠,母亲更是疼女儿一样疼她,她的确不会因为这点儿事生妈妈的气。
母亲的脚裹得很小,我很害怕她走路一不留神摔倒。我曾写过一首《母亲的尖脚鞋》,表示了这种担心:
“以母亲这三寸之履 / 人体学家怎能推测出我母亲的实际身高
以这尖锐而窄小的符号 / 怎能标志母亲忍受过的苦难煎熬
无根苦柳植于晚清沙漠 / 母亲长成枯萎的风景
三寸残足走三纲五常刀刃般的栈道
迟到的放脚革命 / 已放不开母亲悲剧的情节
命运注定她终生要穿这种封建的鞋号
母亲 / 如今我能为你买来新式衣服
却买不来新的尖脚鞋 / 尖脚鞋厂家已上缴营业执照
就让您的儿媳做几双吧 / 做稍微宽松一点儿
能适合您慢慢变胖的脚型
又能保证您被重孙女拉着小跑时 / 鞋不会掉”
母亲患痴呆症以后更不注意走路稳不稳,我姨来看望她,她高兴地把拐杖扛在肩膀上,拉着我姨在院子里绕圈跑,慌得我和妻子连忙跟在后面照护她们。第三个月,她下台阶时不慎摔倒,摔折了右腿的股骨。在镇医院为母亲拍片检查后,我给县医院骨科主治大夫发财哥打电话准备送母亲去县医院治疗。发财哥说像母亲这样九十来岁的人,骨头已不再生长,没法接了,只能贴贴膏药活血止痛。我连忙给母亲买这种膏药贴。我在母亲住的西屋设了个小榻,夜里睡在那里照顾母亲。母亲大小便时,我用一只胳膊托着母亲的胯部,慢慢地托起一点儿空隙,把扁平形状的便盆送进去,母亲便后再慢慢托起她的胯部把便盆抽出来倒掉。母亲大便后不好意思让我和妻子给她揩屁股,她要自己擦,但她自己擦不干净,还把其他地方弄脏了。我和妻子多次劝说她才让我们为她擦。母亲痴呆有时不知道要便盆,就便在床上,我和妻子连忙为她擦洗净身子,抽下尿湿的短褥子,换上干的。
母亲卧床不起,吃饭也只能躺在床上。妻子做好饭以后,她照护从北京带回家来的两岁的孙儿吃,我喂母亲。我们尽量多的让母亲喝牛奶、骨汤、吃鱼和含钙高的蔬菜,希望促进她骨折处愈合,增加她体内的营养。冬天里喂母亲吃完饭,有时留的馍饭已经凉了,我就热一热再吃。
我和哥哥轮番照顾病中的母亲。母亲有时痴呆有时清醒,清醒时她几次内疚地对我说:“我病了,多劳累你们啊……”我连忙劝母亲别这样说别这样想,我说做儿女的无论怎样孝敬父母都报答不尽父母的养育之恩。中国的传统美德是“万善孝为先”,个别不孝之人,大家都不肯与他交往,因为这种人对自己的父母就不孝敬,身居官位时更不会知道报答人民,甚至会反过来让人民群众对他感恩载德。古代《劝忍百箴》一书中记载,一个与父母分开家的农夫把他的农具借给父亲使用,他就觉得自己对父亲有恩,“德色借耰”。这种人实在是无识无德,我们绝不能学这种人做这种人!
母亲虽然痴呆了,但她对孙儿、重孙儿重孙女却有着异常清醒的疼爱。每当孩子们从城里回来看望她,每当两个重孙儿喊她“老太”时,她迷迷糊糊中也会用手摩挲着他们,微微地笑一笑。
母亲卧床不起七个月以后,脑部病情开始加重,时而昏昏迷迷。我和妻子常常拉住母亲的手泪流不止。母亲卧床九个月后去世了,她走得平平静静,而我们却永远无法平静,永远感到对病中的母亲照顾不周,永远感到欠母亲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