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和书

 　　我并非出自书香世家，但在我的书柜里却藏有一本能让我家蓬荜生辉的书。它是一本线装的《牡丹亭》，青蓝底色的封面，泛黄的纸页上斑驳着竖排的繁体汉字。那是十年前爸爸送我的。

　　在我印象中，爸爸是一个淡泊的人，淡泊得没有颜色、找不出线条。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未曾给他找到一个确切的定义，直到有一天我在安妮宝贝的书上看到了一段话，她这样描述自己的爸爸——

　　“这个唯一关心着我，不放弃我的男人。这个给予我骨血的男人。这个在我发烧的时候，深夜抱我去医院的男人。这个牵着我的手送我去上学的男人。这个被我放逐在故乡一走千里的男人。这个辛劳孤苦的男人。这个我未曾给予任何报答和安慰的男人……”

　　这个在我十一岁时，送我一本线装《牡丹亭》的男人。

　　从爸爸的手中接过《牡丹亭》的那天，我的心里是惊喜的。那时的我刚刚念完小学，虽然还未涉世，但凭知觉我能嗅得出这本书里所散发出的迷人气息。十年之后，当我再次回想这件在当时令我欢喜雀跃的事，心里却猛然间生出一丝忧伤，这本书多么像一个隐喻的告别!

　　送我这本书之前，我还在童年。那时的爸爸在我眼中就是太阳一般的存在。妈妈不肯买给我的毛绒小熊猫，却被他在某个下午带进了家门。老师留的奥数题怎么也做不出来，熬至深夜的我急得直哭，辛苦工作了一天的他还是从床上爬起来，在灯下耐心地给我讲两个火车在山洞里相遇的问题。

　　而过了童年，我不再爬上他的肩头要他背要他抱，也不再像以前那样肆无忌惮地对他撒娇、索要。那本《牡丹亭》里的唱词抄了一遍又一遍，也从未对他提起一个字。他越来越不知道我想要什么，然后只能给我钱了。

　　读高中的时候，我疯狂地迷上了看书。那时学校还没有图书馆，想要看的书，只能自己买，于是每个月一半的生活费我都用来买书了。看到我买回来的书，妈妈有些生气，她觉得我把时间都浪费在看闲书上，没有好好学习，所以数学才那么烂。而爸爸什么都没说，却从此每个月多给我一些钱，让我好好吃饭。我高兴极了，然后书也买得越来越多了，多得不敢拿回家，只能堆在宿舍里。

　　高中毕业离校那天，他来学校帮我搬行李。看到床铺上堆积得让我束手无策的书，他平静地出乎我的意料。麻利地把书整理好、装进箱子，然后扛下楼去。来来回回、上上下下，汗水从他的发际流到了眉梢、又从眉梢滚到了脸腮，衣服湿嗒嗒地紧紧贴在他的身上，那是我第一次因为买书而生出了愧疚。

　　不久之后，家里多出了两个书柜，也是他买来的。我欢喜地像小时候看到他偷偷买回来的毛绒小熊猫一样，只不过我没有像小时候那样上前抱他，而是一个人跑进书房里，像个土财主藏银子似的，把放在箱子里的书一一拿出，再小心翼翼地摆在书柜上。

　　填志愿的时候，他让我填离家不远的一所学校，年少轻狂的我执意想要去外省。末了，他只淡淡地说一句：“你要是去那么远，那满满两柜的书怎么办?”

　　如今，我身在重庆，离家千里。那些书只能在寒暑假的时候去翻一翻、看一看。每年五六月的梅雨时节，当妈妈趁着难得的晴天把家里的厚衣物、棉被拿出来曝晒的时候，他会拿出干净的凉席铺在阳台上，再把我的书从书柜里搬出来，摆在凉席上晒着太阳，防止书受潮，当然这些都是妈妈跟我说的。他从来都是这样，从不说有多么爱我，却总是在我的身后默默地做一些让我欢喜得几近忧伤的事。

　　我不知道为什么在我十一岁的时候，他会送我一本如此珍贵的《牡丹亭》;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把我的书如此妥善安放、细心保存。他浑然不知，这些点点滴滴已经凝结为一股有力的指引，成了他手中的一根线。当我不着边际的时候，他总能，也只有他，能循着手中的那根线，把我找回来。

　　所以，那个当年被所有人放弃的孩子，现在也能安心地读书、生活;那些无用的闲书，也在日后为这个孩子带来了生活中最美妙的礼物。而这个最终给她滋养的人，却成了这个孩子心中一辈子的亏欠。

　　寸草心，怎报得春光一二……

　　未曾离家时，我和他都是沉默寡言的人，哪怕相对而坐也咸有言语。而现在，我和他之间那道隐形在心里的墙正在慢慢消散。有一天他给我打电话，通话时间持续了一个多小时。他说着他的工作、和妈妈之间的琐事，我莫名地感觉到：这个一向隐忍的男人也会孤独，而且还在慢慢老去。他需要有人倾诉，就像我小时候总有对他说不完的话一样，而他此刻选择了我。

　　终于，我能开始为他做点什么了……

　　杨苗苗，女，1993年8月生。重庆市永川区作家协会会员、重庆市永川区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现就读于重庆文理学院文化与传媒学院广播电视编导专业。曾在校内外报刊、期刊发表文章二十余篇，获得国家级、省市级等奖项十余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