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不住的父亲

 　　父亲要走了，我苦留不住。

　　父亲查出了重病，我瞒了一半，说是肺炎。还好，父亲坚信自己没病，只说老了想回老家。

　　父母同龄，七十岁那年，他们来到我打拼的南方城市，给我买菜、做饭、洗衣、带孩子，一晃就是十年，他们说，这十年享受了天伦之乐。

　　我劝父亲继续留下来，说治病还得靠医生，南方的医疗条件比家乡好。父亲不肯，他说南方也有人病死，家乡也有人治好。父亲出院后，就开始催促母亲整理行李。

　　父亲的病是在我援疆出差顺便回家时查出来的。那天陪母亲看完病，趁机劝父亲检查检查。父亲死活不同意，说自己小病小痛，过几天就好了，一看医生就要照X片照CT，花那么多钱不值。在电梯里，我和父亲僵持下来，甚至大声顶撞他，说不检查就不出电梯。看父亲沉默不语，我又连忙拉住他的手道歉，说检查没发现病，才是最好的结果。

　　B超、抽血、验大小便、做增强CT，住院三天是反反复复的检查，种种不祥之兆压在我的心头。隔着透明的玻璃，看医生为父亲抽胸腔的积液，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整整抽了10管子，500毫升，难怪父亲说胸口憋得不舒服。

　　等待最终的结果，就像等待法官的终审判决，心提到了嗓子眼。医生避开父亲告诉我结果，我的心一下子冰凉到了极点，身体也变得僵硬起来。

　　老婆打来电话，询问检查结果。我拼命忍住哽咽，说“没事，只是肺炎。”“太好了，那我们去付首期。”电话那端，老婆仿佛在雀跃。

　　住院前一天，我带父母看了一套房子，二楼，60平方，带装修，还送几十平方的平台。父母喜欢，我们就下了订金。父母辛苦一辈子，却一直没有自己的房子。我们刚赚到首期，就开始筹划为父母买套小房子，眼看愿望就要实现了。

　　去付首期的路上，我把车开得很慢很慢，差不多忘了踩油门。老婆感到很奇怪，说父亲只是肺炎，你应该高兴才对啊，为何心事重重?

　　我不敢说实情。老婆是个直性子，从来守不住秘密的。母亲有高血压，与父亲60多年相依为命，她能接受这个结果吗?在没有想好对策之前，我只能一个人保守这个秘密，强装欢笑。

　　交付首期颇为顺利，返回医院后，老婆告慰父亲说，肺炎很快可以治好，以后搬进新房子，一个大平台可以养很多花，种很多菜。老婆一脸幸福笑容，以致可能没听清父亲的叹息：“我不知还有没有命去住新房子。”我背转身去，抹去眼眶的泪水。

　　生老病死，是不可逆转的自然规律。可我仍然舍不得年老的父母，他们一辈子受过太多的苦，吃过太多的亏、遭过太多的气，不管再活多少年，再享多少福，也都不为过啊。尤其是父亲，小时候家里穷，冰天雪地赤着脚在水田里看鸭子，十个手指、十个脚趾都冻得变了形，因为没有钱医治，父亲年轻时一只眼睛苦苦痛瞎，最后眼球爆裂掉在地上。

　　父母来到南方伴我居住，我早在心里许愿，一定要善待父母，假设他们有天患上重病，只要不是癌症，即使倾家荡产，也要全力救治。

　　所以，如果早一天带父亲去医院检查，我肯定不会去买那套房子的。可检查结果出来的那天，医生说父亲的病不是钱能解决的，最好是保守治疗，让老人过好每一天。我内心挣扎了好久，还是瞒住结果，去圆了房子的心愿。

　　回到家里，老婆的乐观性格感染了母亲，母亲真满心欢喜地等待父亲快点病好出院哩。而我却变了，常常背对着他们打很多电话，而且一打就是好长时间。老婆质问我，我推说是新疆来电，都是援疆工作上的事情。其实我更多的电话是找朋友、找医生、找对策，可咨询的结果让我更加无助、更加恐慌。

　　沉默寡言，面容憔悴，头发频掉，母亲、老婆和八岁的女儿转而为我困惑、担心。我仿佛就要趴下来，吃不进，睡不着，心思全集中在父亲的病上面。实在支撑不住了，我跑到一家盲人按摩店，那是我的一位好朋友开的。我对盲人朋友说，这次来不是按摩身体，而是寻求心理援助，你要救救我。

　　听完我的一番痛哭和倾诉，朋友安慰我说，疾病并没有他们说的和你想象的那么可怕，西医治不了的，还有中医，加紧吃中药，是可以延长寿命、减轻痛苦的，等下我就给你联系省中医院的名医。

　　朋友带我们去省城找名医，省中医院人满为患，如果不是有人带，恐怕挂个号也会等出病来。推开七楼10号诊室，欧阳主任正在等我们。静静的、久久的搭脉，详细的、耐心的询问，父亲退出诊室，医生告诉我们，老人脉跳硬，暂时无妨，好在不浮，浮则无根，难活两周，先吃一个疗程，试补，此后再想法止积液，里面开有附子45克、生半夏30克，两药都有毒，你们不要怕，我常开这样多份量，病人受得了的。

　　第一个疗程中药吃完，我再次推迟返疆日期，想陪父亲再去省城看次中医。可父亲却表现出明显的不安，他说，去广州太远，医生难找，药费太贵，今后谁送谁接?去一次都难，去两次就不行了，你快点去援疆。

　　父亲的不安打乱了我的计划。我的社会关系全在南方，我早已联系好朋友接力照顾父亲，即使我到了新疆，找医生、接来送去都不是太大的问题。

　　父亲说，如果不是痛惜我舍不得他，他一次也不会去广州，“你有痛父之心，我也有痛子之心啊，你越痛我，越加重了我的负担。”我说，你这病不轻啊，南方才有更好的医院、更好的医生，回到家乡有什么保障?父亲说，哪里都有好医生，哪里都会有人病死，回去不怕的。

　　父亲不回去，儿子怎么能去新疆援疆?母亲说出了父亲的担扰。父亲开始越来越多地催我返回新疆。

　　想父母回去的，还有来自老家的力量。家里的哥哥、姐姐知道父亲患上了肺癌、晚期，极力要求把父母接回老家，两个哥哥正在订火车票来广东。

　　父亲说，其实他们也不想回去，至少想等到我援疆结束回来，他们还想住新房，还想看着听话的孙女慢慢长大。可是他们已经等不及了，父母抓紧整理家务，地板拖得清澈照人，床单、蚊帐清洗后又装上去，说遇有蚊子的时候，孙女可以到爷爷奶奶的床上安安稳稳睡觉。

　　接父母的哥哥来了，年过八旬的父母就要回老家了。父亲说，不要牵挂，援疆结束后你们可以回来看我们，病好了我们可能还会来顺德。听着父亲的宽慰，不知为什么，一阵阵心痛朝我袭来。

　　送父母去火车站的车上，我紧紧地拉着父亲的手，我们没有说话，只是脸带微笑地互相看着。

　　留不住父亲，父亲真的要走了,而且还不知道他将走多远。我的心仿佛被掏空，无力地站在月台上，听汽笛响起，看火车徐徐启动，爱我如命根的父母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