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 孝

 　　陕西关中自古民风淳朴，人心善，孝子多。儿子、女子、孙子一进家门，“妈呀”、“爹吔”“婆哎”“爷哟”先叫开。饭时到了，先看家里老人在不在，老人有一个不在，多许要等等，啥时回来再吃饭。一般当母亲的多围锅台转，或抱个小孙孙在门上，而父亲不知去哪里，就打发娃娃出去到村周围“婆哎”“爷哟”喊着寻。有时瞅见其父亲蹲在村口人堆中正谝闲传，就给调一老碗干面，支使娃娃把饭端村口给送去，当父亲的接过饭碗对周围人让一让，抓住筷子挟在胳巢窝来回擦擦，就把头伸进碗里，“哧啦、哧啦”向嘴里刨，刚吃两口，就歪过头，冲送饭的孙子喊：“回去给爷拿点蒜来。”等蒜送来，又闷个头，不剥皮，直接用牙咬开，咬一点蒜，用筷子举起又宽又长辣子染得血红的面条，“哧溜、哧溜”塞进嘴里，吃毕，把碗往身旁边一推，用手一左一右把嘴一抹，又开始天上一下、地上一下谝开来。过一会儿，家里估量吃完了，又支使娃娃过来把空碗端回。

　　关中人行孝，一般从儿女结婚后说起，看重的是儿女结婚后对父母尽的孝心。关中人认为，结婚前娃娃没长大，是耍娃娃，啥啥都不知道，生冷噌倔也呗，胡搅蛮缠也罢，自家娃，不懂事，“屎屁眼娃娃，计较个啥，让着点。”结婚了，说明儿女长大了，懂事了，啥都知道了，能立门户了。“要知爹娘恩，怀里抱子孙。”儿女婚后有了孩子，偿到了做父母的艰辛，能真正感悟到自己父母养育自己时的不容易，“孝心自然就长出来了。”如果结婚后做事不知深浅，没眉没眼，特别是出现“娶了媳妇不要娘”，对父母不知赡养，人们那就会门缝里瞧你，把你这个人永远看偏。

　　儿女结婚后行孝，第一件大事就是让父母早早抱上孙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父母天天想，月月盼，第一年，媳妇没情况，第二年，媳妇肚子还是个瘪的。这下婆子急了，盯着儿子不让出远门让守着媳妇，领着媳妇到处朝山求神，寻庙拜佛，折腾一阵，如果还不见情况，一家人吃饭觉不香，睡觉不踏实，出出进进没了笑脸。特别是当一起结婚或后面结婚的人家抱上孙子后，村上人面面上碰见，常会关心的问起，问遍数多了，见还没动静，就会笑话开，说男人不会下种，女人不会生产，说“养个跛跛鸡，还下个软蛋蛋，肯定是先人早先年把人亏重了。”男人觉脸上无光，没尽到孝心，骂媳妇，媳妇觉委屈，怪男人没本事，干不成个人活，男人一听急了，楞娃劲上来，就打媳妇，媳妇一着气，挟个包袱回娘家，一呆大半个月，男人猴急猴急没办法，只能在门上转圈圈。等媳妇好不容怀上娃，生下来却是个女娃，仍不得安然，直到“生个带把的”，一家人这才“像喝了喜娃他娘的奶一样”，一个比一个兴奋，老人高兴的咧着没牙的嘴，从村东头走村西头，见人就说，惟恐别人不知道。割上猪肉一吊子，燷上一罐肉臊子，叫来他姑他妗子，美美吃顿酒席宴。做婆婆的自从孙子生下后没离过左右，过来过去操尽了心，孙子捂在被窝怕闷了，放在外面怕冻了，搂怀里怕化了，别人要抱怕碰了。过去干活总觉身上那个零件不听使唤，抱上孙子，也不说腰酸了，腿疼了，洗洗涮涮不知累，也没个完，好象啥毛病也没了。孙子刚出生，做婆婆的先是三天两头给洗身上，一边洗着，一边念叨着：“洗洗我娃的蛋蛋，将来当个县官;洗洗我娃的尻尻，将来当个诸侯。”并给孙子腾出个大炕来看护，怕压着孙子，把老汉赶炕角角去睡。开始孙子憨吃憨睡，后来胃口开了，不时醒来，一醒来就张嘴叫唤，一叫唤做婆婆的赶紧抱起，不停的摇着，给喂水喂奶。有时大半夜啼哭，哄不下时抱着拍着满屋里挨着转，累的人息息的。吃喝多，屎尿多，炕上身上没干过，有时上面正喂着吃着，下面没注意又尿湿一大片，有时屎尿齐上，弄脏被褥，尿布洗不及，外面挂晒两铁丝绳显得都不够用，但婆婆不弹嫌，反感到幸福。“炕上没个屎痂，坟上没个纸渣。”关中人这样说。

　　关中人讲儿女双全，家里有了一个儿，还想再要个儿。“虱子多了不怕痒，儿子多了不愁养。养一个是养，养三个四个也是养，无非锅里多添碗水，桌上多添双筷。”关中人这样说，所以生了一娃，还要再生，那怕光景不好，日子再穷，负担再重，也要生下去。抓儿抓女多了，长大了麻缠事就来了。“麦稠不打粮，儿多不养娘。”儿一多，长大揪心事多，老人赡养成了问题。

　　通常情况下，儿子长大后，一般先给大儿娶媳妇，时间不长，为了少生气，减少矛盾，就分家把大儿子分出去让另过，二儿、三儿也一样，娶一个，分出一个。由于小儿最小，前面几个儿分出另过时，小儿还没结婚，自食能力差，所以最后父母多与小儿子在一起过活。也有许多家里儿多时，父母给每个儿都把媳妇娶了后才分家，此时有个难题摆面前，这就是父母谁养活?

　　有些家里还好些，做儿子的争着要父母，让父母跟他们过，尽管分了家，各顾各，但期间作父母的对那个儿都放不下，做父亲的挺个腰板背个手，经常走动，操个心儿，指点这个儿种个地儿，帮着那个儿盖个房儿，寻人给另一个儿揽点活儿。做母亲的更是没闲着，一年四季，腰里总围个围裙，每天从天麻麻亮爬起，到月挂树梢头摸黑上炕，忙个没停点。那个儿叫就过去，一有空就帮干点活儿。带个娃儿，扫个院儿，打个磨儿，晒个衣儿，缝个被儿，做个醋儿。摘个菜儿，烧个锅儿，调个汤儿，喂个猪儿，没个完。那个儿困难，手头不宽余，生活拖累重，父母总是悄悄给塞点钱，或动员其他儿女来帮衬点，特别是对每个孙子都一样的亲，一样的疼，一样的惯，今天给这个儿哄哄娃，明天给那个儿接接娃，时不时抱着孙子、领着孙子满村里转，或赶赶庙会、逛逛集市。儿女们也知道孝敬老人，女儿出嫁后，三天两头看爹娘，麦上场，捎上新磨的面看爹娘，秋上场，带上苞谷糁看爹娘，门前过会，提着麻花、糖糕、蜂蜜粽子看爹娘，门前唱戏，带着女婿娃娃，提着烟酒背着茶叶点心看爹娘，给爹娘洗洗衣、捶捶背，陪着爹娘说说话。儿子没事也老爱往父母屋里跑，看水缸没水帮挑满，看柴火潮湿帮晒晒，看身体不舒服找医生给看看，先后媳妇们今日燷臊子，明日包饺子，后日蒸包子，总要先给父母端点过来，逢年过节，每家要做一两个烧酒盘子提到父母那里一起过。另外，关中人多许不愿出远门，“好出门，不如赖在家。”除过关中道自然条件优越，关中人“秦腔、辣子、擀麦面，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相对殷实外，也牵扯“父母在、不远离”的孝心在里面。

　　有些家里可就不一样，房分完，地分完，粮分完，门上的碌碡，院里的树，灶火的风箱，缸里的醋，分的一个都不剩，到最后几个儿子为一头老母猪你争我要，耳红脖子粗，吵的放不下，就是没人争、没人提父母谁来养。一般遇到这种情况，要寻个日子开个家庭会，关中人叫说事，把儿子全叫齐，集中商量解决这件事。说事场合一定要把娘舅叫来主持公道，儿子媳妇都要到场，两位老人坐炕上，默不作声，做父亲的一手掫着头，一手抬着长烟锅，“噗出、噗出”抽着闷烟。当母亲的苦着脸，不时撩起围裙，擦擦红着的眼。舅舅逐个问外甥，让当面回答。有的儿孝顺，立马提出愿与父母过活。“儿孝妻不敢，儿恶妻大胆。”尽管媳妇不愿意，但丈夫表态了，作媳妇的不敢支声。只能在一旁着气不吭声。有些媳妇娃娃多，屋里地里活多，家里又办些猪场、种些经济作物，或外面摆摊经管些生意什么的，正想寻父母多给帮照顾一下娃娃，做女婿的拿不定主意正犯难，还不敢表态，一听自己媳妇先提出来，随即附随，连说“成!成!”有些儿憋了半天不言语，见兄弟都表了态，也想当个孝儿，做个人样，刚爽快的答应与父母过一起，忽听见媳妇高嗓门的干咳嗽声音，猛抬头正撞上媳妇冲着自己瞪眼，人像马蜂猛蜇了一样，先是打了个颤，随后舌头有点捋不顺，惶恐改口，推翻自己刚才答应的话。更多的时候，现场气氛沉闷，长时间冷场，大儿子装聋子，二儿子装瓜子，三儿子把手操袖口里躲在墙角角装睡着，四儿子把头埋在腿中间恨不得塞进裤裆里装王八，一个等一个，一个靠一个，个个不吭不哈。做老人的沉不住了，做母亲的带着哭腔说：“真是把人放火上烤呢，看把我娃难违的。我们骨头还硬朗着，还能动着，谁也不跟了，谁也别想养，单独过活。”做父亲的黑着脸耿着脖子叫：“我羞我先人呢，抓这伙不孝的东西，早知养下的是一伙狼娃子，还不如生下时一个个塞尿盆淹死。”娘舅更是来气，当面骂道：“你们几个儿是立着尿呢，还是蹲着尿呢?是不是个男人?连个人话也没有，一个个都是啥货呀!人跟种，房跟檩，人在做，天在看，你娃也有儿女，你娃一个个也有老的时候。”

　　特别有时分家时，几个儿子日子都过的紧巴，有的儿提出家里娃娃小，经济来源少，要养父母只能养一个;有的儿长期在外面打工，明确提出照顾不上父母，只能给点钱。有的儿为盖房、为娃娃上学、为看病借了不少债，直接提出没能力养活父母。现实中，许多儿子对与父母过在一起心里没啥，因为毕竟是自己父母，而作媳妇的学得很鬼，常会站出来阻拦，一阻拦，作儿子的心就会动摇，原因是有一个不愿公开的秘密，这就是都考虑父母年龄大了，不算吃的喝的，光这一年药费就是个无底洞，都怕添累赘，所以多许情况下不愿养活父母。遇到这种茬儿，免强说合把父母放在那个儿那里，媳妇会一天到晚叨叨个没完，总觉父母生的都是儿子，为啥偏偏让自家来经管照顾老人，别的儿不管，自家管不是亏着呢么，所以处处给父母找荐寻不是，不是嫌父母饭量太大，只吃不干活，就是嫌父母吃家里的，却给人家看娃，要么嫌父母提着家里新淋的醋看女去了，嫌父母给那个兄弟又使钱了，给那个孙子又卖好吃的了。白天把橱房门一锁，早早去地里，饿的父母门上打转转。做饭时把面擀得又厚又硬，让没牙的父母咬不动，嚼不烂，咽不下。看父母又帮那家干活，像谁欠了她半斗谷子没还，脸黑着阴着吊着，出出进进，几天不说话。夜里把馍笼子吊的高高的，睡在炕上给自己男人吹枕边风，躁呼呼说父母吃里爬外，这不是，那不是，这日子没法过了。有一家媳妇与婆子不合，老是寻婆子的不是。一次鸡下蛋，去鸡窝找不见，不知下到啥地方，媳妇去麦草垛边，柴火堆里，后院墙缝，一边“喌喌喌、喌喌喌”寻叫着，一边自言自语说她出门前摸的鸡屁股有蛋，现在蛋不见了，怪事了。于是怀疑是婆子乘她不在家偷偷炒鸡蛋吃了，思思想想着开了气，麻糜病犯了，又是骂街，又是打娃，甚至直接冲着婆子责问，谩骂争吵。有些老人觉手心手背都是肉，所以处处让点，不计较。有些受不了这气，不想看谁的脸色受罪，与谁也不过活，单独自己垒灶，想喝了烧，想吃了做，想睡了睡，想转了转，生活多美气。但毕竟年龄不绕人。“人老尻子松，跟屁屎随淌。迎风泪满眶，皮干老树苍。”上年龄了首先自已把握不住自己，受点寒，那儿不舒服，跟前没个人不行。如果有点病，总得有人侍候。特别是得个病，儿女对老人好点，大伙揍点钱，让住个院治治，尽点孝也常见。最怕的是儿女心不齐，你瞅着我，我盯着你，像鳖瞅蛋一样，望来望去不肯言语，躲来躲去踏不到地畔，谁也不愿先拿，谁也不愿多出。尤其得个大病，“救护车一响，一头猪白养。住院花大钱，一病回从前。”一看花钱太多，有钱也不看病了，怕人财两空，就放弃看病，将老人拉回，做点好吃的给老人，让在家等死。“城里人死在病床上，农村人死在土炕上。”关中老人离去的人多许是在土炕上下世的。

　　如果说关中人在父母在世时，行孝上有些还挑来拣去，多计较，做的不够，不是个孝子，但在父母下世时却舍得掏钱，显得大方，常常“活着墙头记，死了秦腔戏”。关中人此时不知是后悔父母活着时没经管照顾好，现在父母下世，再也见不到父母了，心里突然想起父母的好处，生起悲哀和忏悔呢，还是为了面子，总之在父母后事安葬上，关中人做足了文章。设灵堂，挖墓穴，叫吹手，支礼桌，摆献盘，搭戏台，穿孝衣，戴孝帽，登孝鞋，扶孝棍。棺材是提前做好的，墓是砖箍的瓷砖砌的。唢呐呜呜啼啼吹着，孝子披麻带孝站成两排跟着，花圈纸钱冥器魂幡举着。这边案板咣当，人忙手乱，盘锅的买菜的杀猪的蒸馍的压面的齐动弹，，那边锣鼓喧闹，哀乐四起，叫爹的喊娘的叫跪的叩头的搭礼的一起来。儿女大声痛哭着，展示着孝心，秦腔戏演唱着，表示着孝顺，一哭一唱，少则三天、五天，多则七天、九天，要侍新老客，要请全村人，一直到入土为安。后还要七七四十九天，逢七上坟，百天上坟，连续三年忌日上坟烧纸。特别在三周年时还要大弄一次，不仅要立碑，而且还要侍客，规模场面不次于下葬时，过后逢年逢节还要上坟请先人，一年一年，一代一代，就这么过来，一直在传承着，把孝心进行到底。

　　对每个关中人来说，不管你多富有，也不管你官做多大，在行孝上是一样的。“家有一老，胜过一宝。不孝众人谴，孝心大于天。”关中人这样对待孝子，看重孝子，亦这样去做孝子。孝子是关中人的名片，你有孝心，你爱行孝，你就是一个好人，一个实在的人，人品也就上去了。孝心是关中人的魂，凝聚着关中人的亲情，贯穿着关中人的生活，亦诉说着关中人的纯朴、厚道和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