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我一直用百般怜惜的眼神看着母亲,如同我在婴孩时母亲看我。母亲来我这探亲,说是趁着身体还行的时候,到我这儿小住一阵。
如今,苍老的,瘦弱的,病中的母亲,如同幕色里的风中之烛,还微亮着一些光。殊知,在国苦民穷年代,在这个穷苦的大家庭,母亲就是威严与权柄,她打小孩子用的小枝条是我们最惧怕的,她强势的姿态超过家中的任一人。不过,曾经嗷嗷待哺的儿女,都依次成了家,母亲的领导力依次下降,眼神逐渐落寞下来。到后来,连我们一次最正常不过的归家,都能让她欣喜万分,满眼都是欢喜。
老屋,毗临着乡里的中学,当年,母亲和父亲把新家安在这里,效仿了孟母三迁,当然,孟子只有一个,我们也只需做好自己。然而,父母之恩德却早已能惠及了一代又一代。父母就在这里,嫁出去两个女儿,迎娶来四个儿媳,新添得五个孙儿,喜事一桩接着一桩,父母看在眼里,喜在心上。逢了年节,团圆的鞭炮燃放之后,阵阵带着喜庆的香气飘满宅院,华堂之内,红烛高照,笑语喧哗。这些,曾经是年迈的父母双亲年年最盼望看到的。
已五年有余,慈爱的父亲安祥过世,也哭坏了母亲。对于母亲而言,父亲才是她真正的靠山,是她那高高的嗓门绝对的听众。而我们,无论哪一个,都不能做到或继承父亲与天俱来的宽厚与包容。不久,查出母亲患有严重的糖尿病,西医毫不犹豫地截去她一节手指,勤俭的母亲仍并不以为意,背着我们少打了许多治病救命用的脻岛素,结果,左眼很快患上青光眼,并很快失明。在省城医院,眼科名医仅用了两分钟,判定母亲的左眼再无挽救可能的时候,我心不甘地在她眼前挥动着手,可怜的母亲,左眼的确什么都看不见了。
母亲落了单,却坚持居住于老屋,只好由她。老屋庭院里,西墙边,有一棵十几年前栽种的柿子树,树干粗壮,枝杈繁多,夏时,亭亭如盖,鸟儿们可深藏其间,秋时,风吹叶黄,果熟自落,地上斑斑点点。周遭,父亲亲手砌成的鸡舍、猪圈、牛栏、院墙、小屋样样俱在,母亲实在舍不得离开。同父亲一样,几十年如一日的辛苦操劳成了习惯,母亲,已好比庄稼离不开泥土,所以,母亲一直都不能适应与我们一起居住,这些年的经历中,只有这一次在我这小住的二十二天,算是最长的了。其实无需置疑,母亲本来与我们就有一种亲和,又极聪慧,心灵手巧,是完全可以和我们生活在一起的,只不过还不想成为她所说的我们的拖累与负担吧,那就不可避免地成为我们的牵念,就这样一晃,悄然过去五年。只是,母亲一个人,独自在老屋生活,一直得不到好的照顾,终究不是办法。
几个月前,母亲患青光眼的左眼开始流泪,疼痛时,眼皮都不能抬一下,否则痛如刀割,权宜之计的简单治疗只能做一时缓解,眼病却一直反复。我劝母亲来我这小住一阵,顺便在这省城最有名的眼科再看下眼睛,母亲同时想来看看两个尚且年幼的孙儿,有止不住的挂念,终于还是决定要来。
满头银发的母亲再一次到了我家,气色还好,只是失明的左眼有些陷,有些塌,眼皮有些松。我细细地观察着病中的母亲,而母亲却喜滋滋地看着我,还是那般高声高调地说话,还是对自己的病满不在乎的样子,还是有些逞强的表现。我知道她有装出来的硬气,这些年病痛折磨已让坚强的母亲服了软,我稍加了解,就能获知糖尿病能有怎样的厉害!青光眼又是多么的难治!
当务之急,是找到一个比最好的方法更好的办法来解除母亲眼睛的疼痛,而采用西医做手术的方式直接摘去坏掉的眼球,虽能根治眼睛的疼痛却不能让我认同,我总是说服不了我自己,并一直认为西医是不负责任的,一刀切,太狠!缺乏以人为本的关怀,只可惜,现在的中医更显软弱,且已被西医部分西化,又做不得些寄望。我想我只能通过较真西医一直不稳定不成熟的理论,找出它的漏洞,寻些它前后不能一致的判定,来说服我和我的兄长们都不要匆促下做手术的决定,而应当有耐心的去找最妥当的方案。瘦弱的母亲不应该再沦为西医笼里的小白鼠,母亲只此一个,是我们的唯一,需用心对待。我随着母亲一天天地数着在我这儿的日子,观察并分析着母亲每一天的眼病。
最后,决定只在母亲已失明的左眼上贴一个隐形眼膜的,是我,为此,我是要承担随后的责任的。那位好心的大夫这么解释道,“你母亲的眼角膜已损伤,完全无恢复可能,贴上这层保护膜,相当于给眼睛的伤口做个包扎,可缓解眼睛的疼痛,这是较为保守的治疗,可以试试,看看效果”。我想,单单这样的解释就能让我感到心暖,更何况解释的内容又合情合理。之前,我与同一医院同一眼科的不同大夫彼此交流,充满困难,让我找不到足以相信西医的理由。的确,实际存在并一直存在的医道才是我们所有人最应该遵守的原则,母亲年岁已高,身体虚弱,病拖不得的同时也更加经受不起无妄之灾。
母亲住在我这,闷闷的,一天天地数着指头,数着日子。城里的空气污浊不堪,难有乡下的清洁,倘大一座城,举目却无亲。上班的上学的上幼儿园的我们一走,母亲便有空落落的一天,只有晚上,我们都快要回来了,她又能高兴起来,高兴地做好饭菜等着我们。一个孙儿的棉衣已整理做好,给另一个孙儿买的新衣也早买好,母亲实在无事可做的。
只不过,有一天她确实很生气,对我急急地说,“我要走了,家里的菜园,种得有韭菜,让别人家的鸡啄吃完了,棉花也没人管。。。。。。”。
“眼睛也不疼了,你别太操心”,母亲坚定着一定要回去的愿望。
“我们怎不操心您呢,就您一位老妈妈!有一个老妈妈活得好好的,多好!我们也觉得踏实,觉得安全,还有地方可以去,不是吗?您要是眼睛老疼着,多可怜呢?您想想。不过现在,您的眼睛真的好了些,可以回去了”,我怜惜地看着母亲,并不多做挽留,只是笑着说。
“那也是!”,母亲跟着笑了,如释重负一般,连那只失明的眼睛,仿佛随着母亲也笑了起来。